王汉英
《 人民政协报 》 ( 2025年07月29日 第 12 版)
只要想起“我欲煮烟霞”这句诗,安徽浮山的地质地貌就浮现眼前,赭红色。
这句话,朱光潜先生百年前就说过——“比如我现在从‘火’字出发,就想到红、石榴、家乡的天井、浮山、雷鲤的诗……”
我是从朱光潜先生的文章里,才认识雷鲤,知道雷鲤和浮山的关系的。
选择在霜降这一天,去浮山看红枫,似乎是一趟必由之路。
浮山在安徽省枞阳县境内,毗邻长江,有千年文山之称。浮山地质公园的介绍栏里有记载,浮山是1.35亿年至6500万年白垩纪火山喷发,形成的破火山,当下的形态,是其原始火山锥解体塌陷的结果。
这样一对照,浮山的秋天果然是烟霞色。只此绚烂。
明代雷鲤,因为书法和绘画的名气大,他的诗人身份反而被掩盖掉了许多。
这句“我欲煮烟霞”,来自他在浮山题下的《纪游》古诗。雷鲤在浮山留下的摩崖石刻明显多过其他人,有多处。现存的有“雷公洞、壶天别业、雨花天、砚池、纪游诗刻”等。从这些遗迹上,可以看出雷鲤在浮山停留过很长一段时间。他为什么留在这里?又因何而来?
汽车在新修的公路上向西而去,通江的白荡湖在秋风中荡漾。窗外的村居一色的红瓦白墙,高高低低掩映在青山做底色的背景里,大片大片的晚稻田,在青黄之间向远处铺展。
车子在进入浮山区域时开始分道,其中一条路是通往枞阳县另一个镇的。这个镇是美学家朱光潜的故居地——枞阳县麒麟镇岱鳌村。
雷鲤在浮山写了多少首诗,已无据可查。《浮山志》里仅留存雷鲤两首诗,《纪游》和《浮山暮春》。被后世文人常常惦记的雷鲤,网上史料却少,连具体的出生年代都没有明示。
所以浮山雷鲤的文物遗存,就特别珍贵。摩崖石刻上有他的身份信息和活动时间。考古起来,资料是现成的。
雷鲤的《纪游》诗,刻在浮山枕流岩的浩笑廊内,长0.6米,宽0.53米。诗的内容:
“已从浮山来,更觉浮山好。万壑染秋云,乾坤怪未了。游人无古今,天风醉花鸟。我欲煮烟霞,呼童拾瑶草。”诗刻隶书书写,布局特别有设计感,像治一枚印。一枚巨大的印,浮山之印。书法美感非常出挑。特别是和其他石刻相比。
首联里,“已从浮山来”,这个浮山指的是罗浮山,“更觉浮山好”指枞阳浮山,“更觉浮山好”,这是雷鲤情感的主观变化。中间两联,极富有艺术性,一幅秋色山水图。
从诗里看得出,雷鲤的心情是愉快的,因为天风都醉倒了花鸟。整首诗的基调浪漫,诗里的生命力表现非常活跃。
颈联,“天风醉花鸟”,简直是神来之笔。一个诗人在大自然里,自由舒展,豪情就出来了。情绪上更热烈。万壑、秋云、烟霞、瑶池仙草、童子、花鸟。这一切构成雷鲤诗里的空间感,非常高远,那一抹烟霞色,无处不在。落款署“嘉靖乙卯年秋九月望一,俗道人半窗鲤题”,嘉靖乙卯即公元1555年。在浮山枕流岩内有一块一米多长的楷书石刻“壶天别业”,落款署“嘉靖乙卯建安雷鲤题”。雷公洞,题“建安雷半窗”。“砚池,雨花天”,均题字雷鲤。
在传统的资料中,他的简介是这样的:“雷鲤字白波,惟化,号半窗山人,明代建安人,著名书法家,工于诗书画。深受神宗欣赏,做过礼部郎中,曾在山东单县(今菏泽)隐居过。其画山水聚诸家之胜、花卉老笔苍然,精彩有法,江以西重之。”
在浮山,雷鲤留下许多墨宝,且雷公洞和雷鲤写字的砚池还在。
我们一行人,此刻就站在浩笑廊内雷鲤的“壶天别业”下,这个山洞里摩崖石刻最多,有270多块。占浮山古石刻总数量(483块)的一大半,都已纳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
“好美!”众人说,都挤着拍照,我也拍了几张。无论怎么拍,其实手机拍不出亲见时心里的震撼。
节气已至霜降,但山中的枫叶并没有全红,一半还绿着,路边的竹林依旧青翠,而一丛丛灰白色的芭茅穗子,芦花一样在山崖罅隙里摇动,提醒我们深秋很短,北方都下雪了。
秋天的阳光透亮地打在赭红色的岩壁上,打在这座天然的书法博物馆上,古老的石刻沐浴着风,鸟在鸣叫。
雷鲤的另一首写浮山春景的诗,记录于《浮山志》中。
浮山暮春
壁削苍苔树吐泉,旧游遐瞩尚依然。
百千万仞客几醉,三十六岩春可怜。
蝶前桃树落红雨,莺外柳花飞白绵。
金鸡解鸣石龙舞,一啸空谷生云烟。
诗的首联说此行是“旧游”。这一首写暮春的诗,主打一个“绿”字。在浮山《纪游》里,雷鲤写秋天,色彩主要是一个“红”字。
可以想象一下,暮春的浮山,青绿山水,雷鲤乘舟而来,直抵浮山山脚。这一联的意思,像是远远看到浮山这个老朋友,一切还是初见的模样。颔联仍然用到“醉”字。浮山的秋天醉倒了花鸟,而这个暮春,雷鲤扩大了醉倒的范围,注意,“百千万仞客几醉”,意思是,浮山景点之多山岩之奇,初来此地的游人,都会一一醉倒在浮山的美景之中。
浮山浩笑廊内还有明代文学家钟惺、林古度、程胤兆的石刻,钟惺写了长篇,将他们三人在浮山的前前后后叙述一遍。文曰:“是夜雨,将就枕,念石廊所刻建安雷鲤诗,佳甚,志未收,相与执烛抄焉……抄尽各作一诗刻于壁。”这几位晚于雷鲤的大文人,将在浮山遇到雷鲤题刻时激动的心情,以题字于石的同一种方式,期待永恒下来。
就这一段,应该是文学史中的一个名场面吧,浮山深夜,星光、烛火、石头,以及对谈。
真让人眼热。眼热他们对美的领悟力如此超群,眼热他们半夜里为抄一幅书法、一首诗,在山上点个火把,就展开文章薪火行动。
秉烛观赏,流水高山深相知。
到了浮山雷公洞,我被洞前的丹池吸引,一泓清潭倒映着山崖树木的影子、枝条和云,光线明亮,反射着一层薄薄的绯红色光。我弯下腰,把手伸进丹池的水里。朋友帮我拍了一张照片,手是绯红色的。
在雷公洞的岩前,初秋的枫树已将群山错杂点染,红中有青,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树,却将更深的鸡冠花一样颜色的红,抢先一步抵达山中,红丝绸般悬在崖边。
杂草是浅浅的枯黄色,山中树林隐隐有薄雾,阳光的金手指正抚摸每块火山岩赭红色的肌理……红色是主要的自然色——在秋天的浮山,我们在烟霞的光影里,真的就是一只漫步的鸟——醉不知啊。
(作者系安徽省铜陵市枞阳县政协文史研究员)